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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琴的美学思想与艺术魅力

校书图

《北齊校書圖》 (Museum of Fine Arts, Boston)

 

龍池鳳沼潤雅音
風驚鶴舞感生魂
溪山琴況明致理
正中平合別眾群

古琴博大精深,與中國其他民族樂器相比,其歷史久、地位高、文獻多、藝術體系完整。千百年來,古琴美學思想以自然為美,琴人的演奏則多以清風明月、竹林山石、流水花鳥為良伴﹔琴曲中也有數不勝數的作品歌頌大自然﹔琴人更以自然之物象比喻古琴的演奏指法,如以「風送輕雲」喻「撫」,以「幽谷流泉」喻「涓」,以「鳴鶴在陰」喻「抹」、「拂」,以「風驚鶴舞」喻「攀」、「托」等﹔古琴形製各部位也多以自然之物象命名,如「岳山」、「龍眼」、「鳳眼」、「龍池」、「鳳沼」等。

古琴美學思想推崇「大音希聲」,追求音外之意,古琴實踐中即有人重空靈、尚微遠,以無弦琴為樂,以物我兩忘、天人合一為至境,從而使古琴具有點線結合、虛實相同、聲少韻多、氣疏韻長的典型特征。琴樂是獨特的,但簡明地概括琴樂的特質究竟如何並非易事,而人們享受的,則是由琴樂特質所帶來的藝術效果。

論述古琴音樂特質和審美准則標准的古典文獻浩如煙海,但影響力最大,最重要的代表著作,首推徐上瀛的《溪山琴況》。

徐上瀛,號青山,明末著名琴家,一生以琴為業,鑽研琴學,名盛一時,被譽為「今世之伯牙」。他編著的《溪山琴況》,是反映他關於古琴美學思想的代表作品。不像某些琴論作者那樣脫離實踐空談美學問題,而是從演奏美學入手,對古代的演奏實踐加以總結歸納,並以此為參照論述琴樂的審美原則,提出了一系列的美學命題。

《溪山琴況》在總結前人成果的基礎上,提出了古琴的二十四況,即:和、靜、清、遠、古、澹、恬、逸、雅、麗、亮、採、潔、潤、圓、堅、宏、細、溜、健、輕、重、遲、速,涉及了古琴的審美趣味和演奏的美學風格等。這二十四琴況有內在的聯系,其中大音希聲「和」況位居諸況之首,是主旋律,也是徐上瀛重點論述的對象。原文言:

稽古至聖,心通造化,德協神人,理一身之性情,以理天下人之性情,於是製之為琴。其所首重者,和也。和之始,先以正調品弦、循徽葉聲,辨之在指,審之在聽,此所謂以和感,以和應也。

「和」作為我國傳統音樂美學思想由來已久,早在春秋時就有「和實生物,同則不繼」、「政象樂,樂從和,和從平」等樂論。其后「和」又被進一步發為「中和」、「淡和」,成為儒家最重要的美學范疇,並以此作為音樂的重要審美准則。《溪山琴況》繼承了儒家的古琴美學思想,非常重視「和」,不僅列其為「二十四況」之首,提出「其所道重者,和也」,而且將「和」之精神貫徹全文,在其他各況中詳加論述:「凡弦上之取音,惟貴中和」,「不輕不重者,中和之音也」,「音得中正和平者,是為正音」等,提出為達到「和」的至境,在演奏時要「雪其躁氣,釋其競心,指下掃盡炎囂」。

《溪山琴況》所重者為「和」,以此為標准,則要求琴樂演奏要「祛邪而存正,黜俗而歸雅」,並提出「然琴中雅俗之辨,爭在纖微。……但能體認得靜、遠、澹、逸四字,有正始風,斯俗情悉去。臻於大雅矣」。這裡以樂曲演奏風格的處理是否淡和為雅俗的分別。

《溪山琴況》推崇符合「和」之風格的靜、清、遠、古、澹、恬、逸、雅諸況,提出「雪其躁氣,釋其競心,指下掃盡炎囂,弦上恰存貞潔」(「靜」況)、「彈琴不清,不如彈箏……故清者,大雅之原本,而為聲音之主宰」(「清」況)、「聲爭而媚耳者,吾知其時也﹔音澹而會心者,吾知其古也」(「古」況)、「琴之元音,本自澹也」(「澹」況)、「琴聲澹,則益有味」(「恬」況)、「修其清靜貞正,而籍琴以明心見性」(「雅」況)。由此看出,在「和」的主旋律下,「清、靜、古、雅」是古琴音樂特質的核心,並對后世影響深遠。

在一般的傳統觀念中,古琴音樂的特質為清、靜、恬、雅,以「和」為首重,古琴藝術的最高境界為清、微、淡、遠。筆者認為,這種認識定式,源於久遠以來,古琴與文人雅士結下的深厚淵緣,從而將古琴與文人形成了正向、逆向轉換的形象傳遞,是典型的「文人琴」觀。因為清、靜、恬、雅及清、微、淡、遠亦是古代文人的人格特征和精神追求,人們將文人的特質與古琴聯系在一起自然順理成章。

古琴作為一種樂器,琴樂作為一種音樂種類,既有陶冶人們心靈的作用,又表現人在壯闊的自然環境中,在豐富的社會活動的思想感情和人生體驗,其音樂特質是多彩的。正如唐代琴詔薜易簡在其《琴訣》中所言:「志士彈之聲韻皆有所主。其善者,可以觀風教,可以攝心魂,可以辨喜怒,可以悅情思,可以靜神慮,可以壯膽勇,可以絕塵俗,可以格鬼神。薜氏所言反映了琴樂表達功能的多元性。」

琴樂的藝術魅力

琴樂的藝術魅力,集中表現在其玄妙獨特的感召力和雄渾激越的震撼力。

感召力

古琴聲響並不很大,具有含蓄、清雅、內斂性的特點,自古以來古琴的演奏往往被看作是知音之間心與心的交流,伯牙、鐘子期的故事成為千古美談。唐人琩齡的《詠琴詩》贊頌了古琴聲色的魅力:「孤桐秘虛鳴,朴素傳幽真。仿佛弦指外,遂見初古人。意遠風雪苦,時來江山春。高宴未終曲,誰能辨經綸。」

古琴琴聲的含蓄得益於其音質特點。所謂音質,指的是樂器所發出音響的物理效果。樂器構造與演奏方式不同,音質也不相同。在民樂弦樂器中,諸如琵琶、揚琴、古箏等發音鏗鏘響亮但延時較為短促﹔二胡等發音雖綿長婉轉卻不夠清亮。相比之下,祗有古琴音質剛柔相濟,清濁兼備,變化豐富,意趣盎然,雖含蓄卻充滿了表現力與感染力。古代文人大都鐘愛古琴,在相當程度上是由於古琴聲音古朴,音質綿長悠揚,意蘊余味無窮,極具感召力的特點。王充《論衡•感虛篇》中曰:「傳書言:‘瓠芭鼓瑟,淵色出聽﹔師曠鼓琴,六馬仰秣。’或言:‘師曠鼓《清角》,一奏之,有玄鶴二八,自南方來,集於廊門之危﹔再奏之而列﹔三奏之,延頸而鳴,舒翼而舞。音中宮商之聲,聲吁於天。平公大悅,坐者皆喜。’」都是說明古琴強大的感染力:於自然可以令六馬仰秣,玄鶴延頸﹔於人事可以觀古人聖心,體先哲聖德,養今人之志。陳敏子《琴律發微》中也說:「夫琴,其法度旨趣尤邃密,聖人所嘉尚也。琴曲后世得與知者,肇於歌《南風》,千古之遠,稍誦其詩,即有虞氏之心,一天地化育之心可見矣,矧當時日涵泳其德音者乎?」所以,正如朱長文《琴史》所言:「古之君子,不撤琴瑟者,非主於為己,而亦可以為人也。蓋雅琴之音,以導養神氣,調和情志,擄發幽憤,感動善心,而人之聽之者亦恢然也。」古琴古朴的聲音(當時所用為絲弦,其所發出的聲音不像今天的鋼絲弦這樣剛亮),綿長的韻昧,既有像物擬聲的描繪(如流水),更有抒情寫意的表觀(如用吟、猱、綽、注等指法寫意表情),更重要的是它貼近自然的聲音,可以同時將操縵與聆聽之人引入一種化境,即使並非知音也同樣容易為之感動:「而絲之器,莫賢於琴。是故聽其聲之和,則欣悅喜躍﹔聽其聲之悲,則蹙頞愁涕,此常人皆然,不待乎知音者也。若夫知音者,則可以默識群心,而預知來物,如師曠知楚師之敗,鐘期辨伯牙之志是也。」

震撼力

琴樂表達壯闊的場面和景色以及人的激烈情感,彰顯出震撼之力。如大詩人韓愈《聽穎師彈琴》中有「浮雲柳絮無根蒂,天地闊遠隨飛揚」之句,展現了詩人在激昂壯闊的琴樂下產生的靈動峻逸。女道士李季蘭的《三峽流泉》詩,寫她聽蕭叔子彈琴的切身感受,一如當年住在巫山之下,大江之濱,日聞波濤之況。她感受到曲中有「巨石崩崖指下生,飛波起浪弦中起」之勢,有「初疑情湧含風雪,又以嗚咽流不通」的強烈變化與對比。這無疑是詩人在琴曲震撼下產生的聯想和感嘆!韋壯在其《贈峨嵋山彈琴李處士》詩中有「一彈猛雨隨手來,再彈白雪連天起」句。詩人若不是受到琴曲震撼,安能發出如此大氣磅礡之感懷!

琴樂具有的感召力和震撼力,表現出充滿活力、靈性和豪情的一面,更全面深刻地表達自然、社會、人生,具有豐富多彩的藝術魅力,因而萬世相傳,熠熠生輝。

古琴的琴音特質,是其具有獨特的藝術魅力的重要基礎和條件。因此古琴成為歷代文人雅士以致於皇家帝王的上品和至愛,被譽為「聖器」、「雅音」,受人尊崇,千古流芳。

 

(本文取自《 琴道微言